杨文虎
辞路的习俗在很多地方都有,意思是很简单,就是老年人在生命之油将要耗尽的时候,到远方亲人家走一趟的人生告别旅行,尽含辛酸和悲凉。然而,未来谁也无法预测,我母亲的辞路之行已有三次之多。
母亲的娘家在甘南州临潭县陈旗乡,在她的心里,娘家很远很远。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母亲离开生她养她的故乡,离开至亲至爱的娘家人,义无反顾地从甘南的临潭县陈旗乡远嫁到陇中的榆中县青城乡,在全新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。那时候交通不便,加之晕车的痛苦如影随形,母亲回娘家的次数扳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。我曾开玩笑问她,您怎么不想回娘家呀,她说人想路不想。
我清清楚楚记得母亲晕车后痛苦的模样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,我奶奶病逝后,母亲在大妹和二弟的护送下回了一趟娘家。半个月后回来的母亲好像进了一次鬼门关,或是患了一场大病,脸色苍白,嘴唇干裂,说话无力,在炕上躺了三四天才缓过劲来。母亲告诉我,汽车在土路上颠簸时晕,在油路上转弯时晕,在司机刹车时也晕,一路翻江倒海,呕吐不止,差点把心都吐出来了。
母亲远嫁到青城落地生根,从炕头转到灶头,从灶头转到地头,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一家老小身上,起早贪黑、无怨无悔地为家庭付出,不知不觉步入了老年,也似乎打消了回娘家的念头。2004年6月,我年高寿考的姥姥病危,母亲再也坐不住了,不再清澈的眼睛里闪着泪花,嚷嚷着回去见老人最后一面,并完成自己最后的念想——辞路。听母亲说出辞路这句话,我一下子意识到她真老了,一阵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。
母亲曾告诉我,回一趟娘家得用上整整两天时间。第一天早晨从我家青城出发,先步行十几里路后乘坐班车到达白银,然后换乘白银到兰州的班车。第二天早晨,从兰州西站乘坐发往临潭的长途汽车在新城乡下车,然后步行大约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舅舅家。我作为长子,特别能理解母亲,既想帮助她了却心愿,与娘家的亲人、熟人做最后一场告别,又担心她经不起300多公里班车的颠簸,途中出现意外,但最终是母亲那期盼的眼神,让我下定了送她回娘家辞路的决心。
汽车在泛着青色的柏油路面上疾驰,路边的建筑物、树木眨眼间就被远远地抛到了后面。途中,我怕母亲看车外风景会引起晕车,让她尽量闭上眼睛,可她忍不住老往外看,看不出一点晕车的迹象,准备好用于装呕吐物的塑料袋一个都没有用上。到达姥姥家后,母亲依然精神头十足,我好奇地问她:“您就真没有晕车吗?”母亲回答说:“没晕。现在的路好车也好,只有转弯子的时候有点想吐的感觉,但能忍得住。”是啊,母亲说得没错。过去的路况太差,弯弯曲曲、坑坑洼洼,年轻人都被颠簸得头晕目眩,腰酸腿痛,浑身散了架似的,何况是上了年纪且晕车的人呢。
娘家是母亲心中永远的牵挂,那里有她童年的故事,有她成长的足迹,更有她的亲人。母亲第一次回娘家辞路,破天荒地没有晕车,出乎了所有人意料,也意味着以后不再晕车。于是,我在心中暗想,经济社会在发展,交通条件在改善,母亲一定还有回娘家的机会,一定还能见到她众多的亲人。
亲情是无法割舍的情感,无论距离有多远,血脉的纽带永远把人们紧密相连。本世纪初期,祖祖辈辈生活在洮河岸边的舅舅们服从国家安排,支持“引洮工程”建设,陆续搬迁到了距离我家1000公里河西瓜州县。2014年11月份的一天,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母亲说:“我舅舅们搬到了瓜州,要不我送您到瓜州转转。”我的这句话,激活了母亲心底的愿望,她开心得像个孩子,满脸的期待,催着我去瓜州的娘家第二次辞路。
在送母亲去瓜州的那天,我俩从家乘顺车一个小时赶到了兰州火车站,途中我几次问母亲晕不晕,她都摇摇头。上火车后,我给母亲打来开水放到茶几上,第一次坐火车的母亲笑着说:“水杯稳稳当当,火车好像没有跑一样……”母亲显得很兴奋,与我东拉西扯地聊了很长时间才有了睡意。火车在黑夜里西行十个小时后,我把还在梦乡中的母亲叫醒,她用怀疑的口气问我:“到了吗?”我告诉她:“已经进站了。”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:“火车真快啊,一觉没睡醒就到了。”
我和母亲刚走出火车站,等候多时的表弟成科就迎了上来,欣喜地抓住母亲的手,激动不已地问娘娘好。在三舅舅家,我受到了今生最好的礼遇,三舅母精心准备的饭菜还没有吃完,又一桌酒席单独摆好,若不是母亲极力护着我,也许在上午就喝得酩酊大醉了。中午时分,得到消息的十几位表弟表妹从敦煌、玉门、酒泉等地赶来,嘘寒问暖,合影留念。
从第二天开始,我和母亲开始走亲戚,长辈和平辈一家不落。表弟们热情有加,其做法让人特别感动。在瓜州的一周时间里,我天天被绑架在饭桌上、酒场上,那曾经受过伤的胃不得不接受一场又一场酒精的考验。
年逾七旬的母亲到瓜州辞路,意味着这是最后一次团聚,舅舅和舅母们的心情极为复杂,他们经过再三商议,劝说母亲过完年再回。母亲是个传统型的老人,她考虑到出嫁姑娘不能在娘家过年的习俗,准备与我一起返回。然而,大舅母像生离死别一样,拉着母亲的手不放。二舅母天天在母亲耳边唠叨,劝说母亲留下来。五舅母则做我的思想工作,让我点头同意。三舅母更有心计,悄悄把母亲的行李藏了起来……母亲被亲人们的真诚所打动,最终答应了在娘家过年的要求。
时间如白驹过隙,十个年头又在不经意间过去。母亲年逾八旬,身体依然硬朗,耳不聋眼不花,走路腰板挺得笔直。但实事求是地讲,她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,如不抓紧时间再次去一趟瓜州,或许真的再也去不了。今年国庆节长假第一天早晨,我儿子开车,拉上我和母亲、儿媳及孙女,从白银出发,在景泰上连霍高速公路。车窗外的青山、绿水、村庄、田野飞速后退,但没有丝毫起伏颠簸,感觉极为平稳舒适,母亲进入了梦乡。十个小时后,一路疾驰的小汽车安全停在了表弟凡科家的大门口。
久别重逢,一见如故。熟悉的眼神,温暖的笑容,我们被浓浓的亲情包围。大舅母、三舅母,俩人日夜陪伴在母亲身旁,拉不完的话,气氛尤为温馨甜蜜。
相逢总是短暂,离别有万般不舍。10月6日早晨,我们准备启程回白银,大舅母拉着母亲的手哭了,三舅母在母亲的耳边再三叮嘱,三舅舅强颜欢笑,表妹明秀满脸不舍,晚辈小琴帮着装东西……
母亲第三次到娘家辞路,了却了牵挂,见了想见的人,说了想说的话,心情愉悦,叫人倍感欣慰。
在回家的路上,我心里暗暗思忖,母亲赶上了好时候,加之有如此硬朗的身体,说不定回娘家辞路的故事还会发生呢。当然,世间的事情变幻莫测,即便某一天死神猝然来临,母亲一定会死而无憾,含笑九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