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7月1日,我和朋友一起去老家村庄后面的大山里,采野生地椒。我们老家属靖远县高湾镇所辖。坐落在靖远、会宁、海原三县的交界地带。后山是屈吴山余脉。
天刚亮就驾车出发了。临近老家地界,水泥硬化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瓜田,车子穿行其中,像绿色海洋中的一只游船。打开车窗凉风习习,饱满的氧气简直能把人醉倒。
走完水泥硬化路,车拐进一条简易的土道。车子像脱缰了的野马,任由自己随地面的凸凹上下颠簸,左右胡拐。我看出朋友一脸惊恐,便笑着安慰:“马上到了。”正说话间,一座大山霸道地横在路中间,挡住前行的方向。目的地就在眼前。
停下车。我拨开杂草在前面带路,向大山深处行进。天公真是作美,这会儿突然漂起零星细雨。给本来烟雾缭绕的大山又罩了一层神秘而庄重的面纱。
被地椒的香味儿吸引,爬过两座山后,来到一片约有三十亩的慢坡荒山中。这是十几年前我家耕种过的一片土地。一股亲切感瞬间油然而生。
这片土地上所有花草全放开了自己的野性,杂乱无章地疯长,错落无序地猛开。他们对我的到来各持态度。
席子草的樱穗高过我的头顶,随着柔和的微风不住向我点头哈腰。
山丹花像新娘一样在红盖头下,向我羞涩地笑。
刺芥的花,开得那么泼辣,那么傲慢,那么目空一切。成型的刺骨朵像一只愤怒的小刺猬,全然一副优胜者的姿态向我示威。我不计较它这蛮横的模样。要是在十几年前,我定会将它斩草除根,那时我俩势不两立,有我没它,有它没我的庄稼。今天它对我专横跋扈是理所当然的。
看到刺芥,我想到这片土地上的另一类生物——毒蛇。我们曾经也是冤家。如今它们都是赢家,我输了,输得心甘情愿。想起这些,我心灵深处的这片土地像尘封的古画,顷刻间徐徐展开。
自古以来农民对土地有一种偏执的爱。包产到户后,虽然分到了的承包田,可人心不足,想方设法扩充自己的土地。只要是倾斜七八十度以下,能走住耕牛的荒山野岭都被开垦出来,种上了庄稼。那时开荒成了一股风气,家家套起一对牲畜拉着铧犁,顺着事先看好的山坡周围,划拉上一圈,就圈为己有,然后一铧犁一铧犁的翻耕。几年时间,从山脚到山顶,从山沟内到山沟外,除过陡峭的山崖,再看不到任何属于山的原有的植被。山上的杂草没有立足之地;山上的昆虫兽类没有了家园。我眼前的这片荒坡正是那个时候公爹开垦的。
上世纪90年代末,我们的土地发展到足足二百亩。抱着广种能多收的理念,每年都在这二百亩土地里种上小麦、豌豆、糜子、谷子、燕麦、荞麦……五花八门的种子。为了二百亩的希望,全家人累得够呛。
大儿子十一岁那年,我们家种了九十亩小麦,包括眼前的这块地。小麦成熟了,全家两个大人领上四个娃娃(老四才五岁)天不亮就背上水和馍馍,步行一个半小时来到这块地里拔麦子。
为了让娃娃认真干活,每天早上到地头之后我就按娃娃大小,分割出大小不一的四份,谁先拔完自己的一份,谁中午先休息。离家的路途远,中午不回家,下午接上拔。这个优惠政策只给娃们定,大人除过喝水、吃馍再不多浪费半点时间。
休息室就设在拔过小麦的空地上。四角立起一捆扎好的小麦当柱子,把旧床单的四个角绑在柱子顶上,一个凉亭一分钟就建成了。在里面铺上编织袋,要多舒坦有多舒坦。
一天中午,娃们在亭子里躺下休息,我拔着拔着,口特别渴,就去亭子边喝水。我坐下拧水壶盖时,突然看到,一条直径有四厘米粗的麻色毒蛇爬在孩子们的头顶上方。和孩子们的头只隔一尺之距。毒蛇前三分之一的身体直立起来,后三分之二的身体一动不动,头高高昂着,舌头往外一吐一吐。似乎质问,为何侵占它的家园?我吓呆了,不知道先叫醒孩子,还是先赶跑毒蛇。僵持了十几秒后,我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勇气,猛跨一步,站在毒蛇和孩子们中间,要伤就来伤我,别动我的娃!真没想到,我的动作也惊吓了毒蛇,它放下身子,收起舌头。我向它扬一把土,它把头转向我,瞪一眼我后慢腾腾地朝前蹿行,行到没拔掉的麦田时,它身体一缩,几乎是飞向麦头,像梭镖一样在麦穗上飘飞了出去。那动作太潇洒了。它是以这个方式警告我,它的地盘它做主!
这种土地上的庄稼收割成捆后,运输回家碾打,又是一大难题。陡峭的山坡靠一家人的力量,根本开辟不出一条木架子车能行走的阳关大道来。所以,运输时人得用绳子一捆一捆背下山,后来改用扁担挑。由绳子改用扁担的过程还留下一则真实的笑话。
我的公爹是生产队赤脚医生出身,他有一位外地朋友,是从正规医学学校毕业,医术很好,特有名气。
名医来我家做客,我们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会找他把脉、开药方子。邻居家的嫂子也来让名医瞧病了,那年她刚四十岁吧,说是腰困腰疼。名医一边给她把脉一边问诊:“白带多不?”
嫂子马上说:“我从来都没有背过粮食,娃大怕挣着我,让我一直用扁担挑。”
今天,不论绳子还是扁担都退出了时代的舞台成了古物,可这让人流泪的笑话却还在村里流传。
人们对大自然疯狂的索取,破坏了生态,彻底惹怒了上天。后来几年从开春到农历六月底,一滴雨也不下。有一年,我家在这块地里种上了豌豆,到收获时豆蔓只有三四寸长,一部分豆蔓上只结了一个豆角,豆角内只有一粒小豌豆,一部分连一粒豆的豆角也没结。我一个人和深夜的孤星一样在浩瀚无垠的土地上,一粒一粒捡拾第二年的豌豆籽。
那些年,政府每年都帮我们抗旱,给农民发放旱灾补助。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,就出台了退耕还林、种草种树政策,改善生态。我家的这块土地也响应国家号召,退了耕。
政府一直想方设法给农民寻致富的路子。给农民贷无息款,把平展、能行车辆的土地敷上沙,种上产业性的作物——西瓜。这几年,生态好了,雨水也合节。西瓜产量好,在政府的帮扶推销下,我们的西瓜远销全国各地。老百姓的钱袋子鼓起来了。几年时间里,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几乎家家买回来了手扶拖拉机、农用三轮车、农用汽车、小汽车。2015年又是精准扶贫、异地搬迁。和我邻居嫂子一样懂不清“白带”、“背得”,从未见过世面的可怜农民,有十五户人家住上了县城安置小区的楼房。
“吆!这么多地椒太香了,太漂亮了!”
朋友的惊叫声,把我的思绪从十几年前拉回了现实。我才发现我满脸全是泪水。艾青有诗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,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。”
(张小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