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重扬
当月光挂满枝头,一个季节开始了。
应是十二年前,我背着包,在天水城茫然行走。大学毕业后,我仍在一段迷茫期里晃荡,一次偶然的机会,我看到这里在招考公务员,便鬼使神差地报了名。考试前的一夜,我赶到天水,为了寻找一个便宜的住处,在广场附近不住地游走。
秦风在兹。我站在十字路口,看到了一个牌匾。夜色有些沉了,巷子里,灯光高低,我摸了进去。那时是夏季,玉兰树只是重重暗影,路灯昏暗,青砖路上道道残影,分不清哪些是树,哪些是人影。巷子太深了,我没办法悠然走完,向南出去,去寻找一个廉价的旅店。只记得,玉兰树居住的地方,叫自由路。
我留在了天水。不管幸与不幸,天水收留了我。在与年月互相较劲的日子里,我熟悉了自由路。喜欢去自由路,这无需解释。谁能拒绝那现代闹市里一湾古风氤氲的典雅?
秦风在兹。春天,当柳丝荡出了鹅黄,我走进秦风古巷。时隔多年,这里依旧是老模样,两面仿古建筑,酒旗浸着酒食香味。旁的我不甚在意,老远便抬头望那些玉兰树。
雪白站在枝头,在春风里踮脚跳着。玉兰生得朴素自然,没有曲意逢迎的姿态,主干、枝叶,都向上生长。最端正的是花。瞧吧,自春风和煦日落到巷子里,花们便齐刷刷冒了尖,初时,似没有开锋的毛笔尖,稀疏地置在枝头。几个日头下来,笔锋润了人间烟火,熟悉了秦砖汉瓦,见惯了山南海北的慕名者们,便也不再忸怩,都打开了花瓣,雪莲一样盈盈开着。玉兰开了,这处古巷,便有了春天的灵秀气。花香不怕巷子深,网络发达后,人们发现皓洁的玉兰,和周遭的秦汉楼阁相映为美,成了不可多得的景致,图片和视频便不约而同地扩散开来。
玉兰盛开了。开在春风里,开在秦砖汉瓦的厚朴里,开在琉璃的青绿,和屋脊瓦兽、屋檐雨帘的寂静和击鸣里。在天水这座小城里,春天已经盘桓多日,或许真是位仙子,裙摆掠过时,河冰消解,柳丝柔动,山野里桃杏涌着霞云,飞鸟自远方来,投向山林。唤醒万物后,仙子累倦了,落在了玉兰巷,化身千亿,成了一朵朵洁白的玉兰。玉兰,是春天栖落的地方。
当春天栖落,诗变得有迹可循。在人群里,你无法知道,哪些人心里怀揣着诗意。当有人眼眸里闪动洁白,我几乎可以断定,诗意已经在他心里流淌。也许他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,匆匆路过此地。也许他送完了几十单外卖,从这里借道回去。也许她带着孩子,在生活的节点里折来折去,疲惫不堪。可到了这里,在自由路,和玉兰花相对,生活里充满了不一样的色彩。人们凝望着,捕捉着,思索着,当徐徐走过这半里古巷,一些美好已被复制。手机改变着我们的生活,不用折下花枝,便能把一树优雅,和无数帧皓洁留存和分享。
慕名者蜂拥而至,无数目光和闪光灯簇拥着玉兰树。麻辣烫火热的魔力,让小城人流潮涌。顺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,我左右检视着,一瓣瓣,一朵朵,一枝枝,一树树,并未因过多的聚焦和赞誉失态变色,没有因嘈杂喧闹而烦恼,依然静笃,向上,里外不染尘色,上下不折屈迎合。
我点点头。玉兰懂得自由的意蕴,我看得出来。除了季节的邀约,没有什么让她轻易变化。坦然面对孤寂,把光阴系在自己的脚步上。行走着,像是站立着。站立着,相对万物行走着。沉默着,每个人都能听到她的讲述和抒情。守着自我的灵魂,始终都握着自由的密钥。自由,从来不是肆意妄为的奔走,而是从容适然的前行。自由不是随心所欲地变幻,而是心无旁骛地绽放。
三月,玉兰巷因为玉兰而惹人目光,因为一处吊脚楼而成为网红打卡地。行走在古巷,一步步走近玉兰,睹其色,闻其香,品其态,虽然每年都要来看看,但每次来赏花,都是不同的,总有些新的期待,新的意趣。花虽相似,但年年却开给不同的人去看。赏完玉兰,又乘兴挤在伏羲城,千万人里看秦腔,咫尺之间,是千面人生的呼吸和面色。
生活总会回归平淡,打玉兰巷走过,便带了玉兰的气息回去。花开花落,很自然的事,花落后,玉兰便生长出墨绿的叶子,硕大,厚朴,让人觉得心安。
人所以被他人所喜欢,总是有原因的。花被人所推崇,自有其道理。当夜色深沉,从古巷经过,月光躺在玉兰树上。月光和玉兰,便相融为一了,都白玉无瑕,照应着人间。
天水人大都热情善良,春秋四季里,喜欢结队去踏青游玩,秦州十景,交替拜访,玉兰古巷,更是经常光顾。玉兰花开时,天水人几乎都不会错过,再忙,也愿意抽点时间,去看看那些花儿。它们开在楼宇和人海里,开在狭窄和逼仄里,开在悲欢交错和跌宕起伏里,依旧白净如赤子,和自由洒脱相伴,的确让人喜爱亲近。
年年如此,玉兰花开时,便几乎成了一个新的季节。叫玉兰季吧,我想。十余日间,我们追着春风,到古巷、古城、伏羲庙、玉泉观等名胜间流连,真是一件雅事。日子再忙乱沉重,总要试着去开辟一些清雅的时节,去亲近自然,浸濡人文。
二三月间,天水古城畔,自由路上,有花盛放。
其名为玉,其质若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