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田志清

1

孩子网购了一箱苜蓿，叫人难以置信。难以置信在上海这个啥都不缺的城市，居然就缺苜蓿。

苜蓿因孩子的网购，马不停蹄地从故乡的黄土地里启程，一刻不敢耽误、风尘仆仆地赶到上海。我打开的时候，扑面而来的满是乡音，满把握住的都是心跳。

它们鲜嫩的样子，还有没醒来的露水，不时地触碰到我的手指。一只蚂蚁满脸惊愕，全然不知距离它生活的故乡白银已经是2000公里之外了，饱经干旱困扰的生活马上结束。

也许一觉睡得有点过，有点闷，蚂蚁长吁了一口气。它站在一支嫩苜蓿芽上，扭动着小脑袋，向外张望。

我被它的样子逗笑，并看了好长时间。我把它接到手指上，它开始慌忙地奔跑。这么一条热乎乎的大道似乎从来不属于它，就像刚到这个城市的孩子看到四通八达的地铁。

现在孩子已融入这个城市、适应这个城市，并成为城市的一员。孩子买房，我们特地从老家赶来，拿了老家的五谷粮食给这个新家，作为根基也作为念想，多余地撒在了小区的花园里。

它们算不算外来物种、适不适应这里的水土？侍弄花圃的员工允不允许它们生长？认不认得这些和野草有点像的粮食？

2

在春天，苜蓿、茵陈、辣辣、蒲公英这几个黄土地上的亲戚，率先醒来，长出嫩芽，沐浴一缕一缕的春风。前两天到嘉北郊野公园，路边的野菜，我们认了又认，最后确定不是蒲公英，却又那么像蒲公英。我们力争在自己的认知范围里能见到我们熟悉的事物，我们想在异乡见到故人。

小时候，家里有一块地叫黑驴屲，背阴的坡上有一片苜蓿，谁去给牲口铲苜蓿，就得把铲过苜蓿的地用铲子深挖一遍，当然苜蓿根不会动。这成了我们家每个成员心照不宣的秘密，翻过土的苜蓿地除能留住雨水外，蓬松的土地给苜蓿根提供了充足的氧气。因此，我们家的苜蓿比谁家的都长得欢。

苜蓿是牲口的草料，小时候家家种，人吃、驴吃。苜蓿开花的时候，开始收割第一道，接着又有二道三道苜蓿长起来。韭菜一样，一茬又一茬。苜蓿又别于韭菜，人只吃春天长出的第一道嫩芽。

在春天，苜蓿是家家餐桌上的一道菜，谁家有就会家家有。邻居王姨，75岁了，腿脚灵便得像年轻人。老姊妹情深，动不动会拿些春天下来的苜蓿给母亲。

年年春天年年有，就想吃，怎么吃都不腻。苜蓿粗纤维，饱腹耐饿，但不能多吃，胃难受。秋后，霜杀的苜蓿尤其胀羊。羊贪嘴，动不动有谁家的羊偷吃谁家的苜蓿胀死了。我见过鼓着圆圆肚子的一只羊，说是吃了霜杀的苜蓿，眼睛老大，两腿几蹬就过去了。

3

长话短说，焯水后的苜蓿，在眼花缭乱的调味料旁，惊慌失措。全然没有在故乡时的舍身淡定。只是怎么加料凉拌都欠缺味道，即使再咂巴舌头也无济于事，而鼻孔飘来的那种熟悉的味道，像风像雾又像一场朦胧的春雨。

“还是你奶凉拌的苜蓿菜香啊！”妻子无能为力。

“我也感觉我奶的香。”孩子说。

随口的一句话，道出玄机。这里没有开蓝莹莹花的胡麻，没有门前的花椒树年年满意的收成，没有自然风干、擀面杖压碎的花椒面，以及凭感觉撒在苜蓿菜上的胡麻油。

这里不是白银、不是故乡，不然我怎么会把这座城市的一条叫“白银”的路，这么上心。走在上面，这么小心。

我怕踩醒身体里越来越多的渴望。白银，唯一一座以金属命名的城市，遍地叫白银，不是遍地都是白银，不是哪个地名都起得和白银一样，光芒万丈。

白银路，像噙在口里的三颗豌豆，被一个人反复咀嚼。

4

苜蓿和粮食一样是好东西，养人也伤人。苜蓿和人有过太多的情感纠葛，它的禀性独属于它，属于懂它的人。

苜蓿开紫花，所以又叫紫花苜蓿。它的那一抹蓝紫在黑驴屲的坡上，不时地把我摇醒。它有好多要说的话给我、给这片土地。

为什么，有那么多蓝紫的花

在山中

一坡一屲啊！摇摇晃晃

醉了的人一样。这些

大地上，滚动的磷火

——告诉你，上辈子，没说出的。

当然还有一种开黄花的，我们叫它臭苜蓿。长相泼辣，牲口饿了也吃，但不上口，人不会吃。万物一样，有好有坏，结伴同行。

春天的苜蓿，也是苜蓿的春天。苜蓿青青，每一朵都鲜嫩，即使夹杂一两根其他植物，都是故乡、是黄土地的血脉孕育出的一味良药。可清心明目，止渴生津，治愈乡愁。需细嚼，但不可和泪，在千里之外，大口吞咽。

呃，说说小蚂蚁吧。它被外来不可抗拒的力量裹挟、仓促间离开故土，命运从此而别。是幸还是不幸？没蚂蚁说清。

蚂蚁和刚来上海时的孩子一样，瞪大眼睛，东瞅瞅西看看。仿佛说，上海原来长这样。上海是什么样？蚂蚁又说不准。

它一步步爬上洗菜盆的水龙头，登高望远。以它的视力聚焦再聚焦、触须再怎么敲打空气定位，也难以抵达故乡。但不影响它和每一个离乡的人，不时地回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