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吴晓明
踏上成都的草堂北路,文字是砖瓦,诗句就是台阶,通往杜甫草堂的路就是用诗句铺就的。我感觉踩着诗句,也就踩着平仄押韵,自己也像是一个行走的汉字,镶嵌在成都温柔的阳光里。光阴的冷暖从脚下一点点传递到我的心脏,忽然有一种错觉,我怕我会踩痛那个字眼,那个汉字会低声喊出一声“疼”,隔着千年喊出的一定是诗人亘古的疼痛,或者哪句诗忽然会牵绊我的脚步,让我驻足或者回首,那一刻,我会像是一个叹号置身于诗句中,慨叹那些文字无法言传的苦楚抑或欢愉。
有人说,如果不去杜甫草堂,就相当于没有去过成都。杜甫草堂,是一个文化符号,是一个诗人的一千多个日夜的酵素时光;也是一段历史,是一段躲避战乱中的静好岁月;也是生命中一段历程,一生中文字像是浣花溪畔的花草一样繁盛的历程。四十八岁,不上不下的年纪,早就四处漂泊,年轻时颠沛流离四处逐梦,年老时找一处安暖之地安置自己的灵魂。背着精神行囊,想给自己的灵魂安个家。
杜甫,在我心中,最温暖的那个角落一直流给他。他太苦了,一路辛苦,一生悲苦,多少诗句都散发着淡淡的苦涩,颠簸,辗转,困顿,孤单,他走过的地方,草木间或者枝桠上就有盛开的诗句,踩着时间的经纬,触碰着我的疼痛。
当我踩踏到陆游的《梅花绝句》:“当年走马锦城西,因为梅花醉似泥。二十里中香不断,青羊宫到浣花溪。”想到因为梅花打马而来,看到梅花盛开的样子,他内心的欢愉也恣意盛开,心花怒放莫过如此,不想错过一朵花,恨不得把心田变成一个梅园,一树梅花一放翁,多么率性的诗人,像是一个本真的孩子,因为梅花烂醉如泥。我又想起杜甫的《客至》:“花径不曾缘客扫,蓬门今始为君开。”一个因为客喜而至,洒扫陋室,那份开心如此纯粹,漂浮的尘埃都能开出明艳的花。其实,隔着几百年的光阴,他们是同一个人,一样的率性,一样的深情。
走进草堂,诗句像是花儿一样摇曳在浣花溪畔。安闲与忧愁交织的时光,颠沛流离中的安稳日常。
杜甫的每一尊雕像都清瘦,那胡子都是清瘦的,像是一丛篷草,好像一阵风过,就吹走了一样,幸好,成都没有太大的风。
杜甫草堂里人来人往,老人晨练,老师带着孩子们去感受诗人的情怀。有时候想想,没有经历过战乱离散,没有经历过四处漂泊,没有经历过有家难回无家可归,谁也解读不了诗句背后的伤痛!
草堂里,那几间屋子里散发着陈旧的气息,其实那早不是最初的样子。我似乎看到诗人坐在那儿为写出一句满意的诗句“捻断半根须”,他清瘦的背影里都是历史的刀光剑影。有时候觉得,他在草堂的岁月,是战乱中的一段静好时光,有时候又觉得,一个心中装着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诗人,只要那片土地上还有烽火,他的心里就狼烟四起,他的梦里都是兵戈铁马,哪有岁月静好!多少时光,一个人漫步浣花溪畔,唯有草木懂他的愁,唯有缓缓流淌的溪水照亮他清瘦的样子。
草堂里最多的就是竹子,竹子和他一样的清瘦,一样的风骨。杜甫诗句中没有像是陆游、陶渊明,对某种花草有别样的喜欢,譬如陆游,只要是梅花,都让他恨不得“何方可化身千亿,一树梅花一放翁”;陶渊明,只要是菊花,都恨不得采回来酿酒,不酿酒观赏也是好的,采菊东篱,成了他生命的标签。浣花溪畔每一株草,每根竹子都认得那个清瘦多病的老人,时代的风云都写在眼里,百姓的苦难都装在心里,苦难是酵素,文字就是灵魂的花朵,就是历史的书签。
草堂里的三角梅与竹子齐高。满树明艳的花朵,好看得让人无法形容,好像结满了一树一树的诗句,忧伤或者快乐都是那样明亮单纯,像是开在枝头的绵密心事,“千朵万朵压枝低”,盛开或者凋落都是岁月的恩宠。草堂是他精神的巢穴,那只巢穴中心情像是鸟儿一样放飞,回巢时衔回来的都是诗句,薄凉的日子都靠诗句取暖。
走出草堂,走在浣花溪畔,有清风吹过,成都的风其实是温柔的,像是诗人的内心。浣花夫人的塑像丰腴安详,是唐朝女子该有的样子。浣花溪的周围种满了花草,当然还有各种雕塑,无一是你,无一不是你!各种花草都是好看的模样,那片土地适合花草生长,也滋养出了你蓬勃的诗意,种下思绪,就能收获诗歌的土地,让多少诗人在那儿留下了葳蕤的诗句,我感觉文字像是种子,只要落在那片土地上,破土而出就是诗句!
杜甫草堂,用诗句看护,摸摸杜甫的手指,指尖冰凉,可是手指修长,写诗的手应该是那样修长的模样。倒是不敢奢求给我灵感,我只是想感受下他走过的人间冷暖。其实,时代就是宿命,作为文字里安身立命的诗人更是如此,逃不脱,时代的风雨里再好的蓑衣也阻挡不了,时代的风雨都直接落在心里!
草堂,浣花溪,他的脚印曾经丈量过的地方,如今都被密密麻麻的脚印覆盖。明代钟惺的《浣花溪记》中写道:“出成都南门,左为万里桥。西折纤秀长曲,所见如连环、如玦、如带、如规、如钩,色如鉴、如琅玕、如绿沉瓜,窈然深碧,潆回城下者,皆浣花溪委也。然必至草堂,而后浣花有专名,则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。”
这是一张导航,是文字也是导航,把浣花溪的美写得无法比拟了。
你的草堂,风雨飘摇的年代里,你歇脚的地方;你的草堂,也是如今,人们安顿灵魂的地方。你走过,我们走过,草堂依旧是原来的草堂,草堂不再是原来的模样,而你的诗句依旧是不变的光,照亮了岁月的过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