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二姐带大的。
二姐不是母亲亲生的,她是大伯的二女儿。
当时还是一个大家庭,爷爷奶奶身后的五个儿子和未出阁的闺女都在一起生活,住在一个大院里。爷爷是家族权威的绝对象征,大伯是大队文书,也是家族的“掌柜”,大家在爷爷和大伯的调配下各司其职,和睦相处。
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在过度劳累中小产,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又身患重疾。母亲每天陀螺般奔波在照顾孩子和讨生活的夹缝里,疲惫不堪。
大伯当时已有五个孩子,二姐也已经五岁。百般无奈的母亲只好去求大伯,希望能让二姐过来帮忙照顾襁褓中的婴儿。大伯大婶不答应,母亲就躲在屋里无奈地哭泣,谁劝都不中用。最终,母亲的无助和真诚打动了大伯,他应允了母亲的请求。于是,二姐走进了大院里的拐角房,走进了母亲“眼泪淹过缸”的儿女血泪史。
小小的二姐很懂事,自理能力很强,也很会哄小孩。她的加入让我们的小家庭立刻充满了安定的情绪和欢乐的气息。
遗憾的是,白血病无法医治。第二个孩子的离去,母亲的伤口再次被无情地揭开。在那段滴血的日子里,二姐的陪伴是母亲擦拭泪痕时递来的手帕,舔舐裂缝时暖心的依偎。二姐成了母亲眼中唯一的希望、心里时时地牵挂。
我的出生给母亲带来了新的希望,但也伴随着踉踉跄跄。出生三天,我就出现村医诊断不出的病痛,疼痛折磨着我稚嫩的身体,我依赖着母亲一刻不停的脚步和二姐尽心尽力的陪伴。
百日那天,母亲结婚的红棉袄已经破烂得做成了尿布,二姐好看的大眼睛也肿得像熟透的桃子。
“那个‘天皇皇地皇皇,我家有个夜哭郎,过路君子读三遍,一觉睡到大天亮’的夜哭郎表对谁家的孩子都起作用,就你例外。”二姐现在还会嗔怪地对我说。
我三岁时,大家庭分家。因为没有说定,母亲忧愁分家后的举步维艰,更担心朝夕相伴的二姐会被大伯要回,竟然病倒在床。大伯知道母亲的心思,于是让大婶告诉母亲:“你去告诉她,给她了。”那时母亲的感激和欣慰,烙在了心里。
分家时,二姐和大伯还曾为两个木质油桶争来抢去,最后二姐抢不过大伯,抱了旧油桶回来。不知道大伯是故意逗二姐,还是二姐的执着激起了大伯的欲望,但直到现在这件事都是我们姊妹调侃的话题。
之后我还是病病殃殃,照顾我的任务就更多地落在了二姐身上。十岁的二姐聪明伶俐,很多家务都可以独立完成,照顾我更是尽心尽力,甚至只带我玩耍而不带四哥——她的亲弟弟。为此,大婶多次让母亲劝说二姐,二姐不但不听,还在打扫卫生的时候只扫我家拐角屋门口的地方,而不管大伯家和其他地方。二姐的这份专注和界限分明惹得本家尤其是大伯大婶既好笑又嫉妒。
母亲依赖二姐,心疼二姐,把二姐视如己出,竭尽所能满足她的愿望,每次出门、去亲戚家必带二姐。母亲姊妹多,我的六个姨娘每次见到二姐都会给她礼物:袜子、鞋垫、头巾、布料,从不空手。她们同情母亲的遭遇,也知道二姐的身份,担心二姐心里有罅隙,都想让她有认同感和归属感。而二姐和母亲总是处得如胶似漆,不明内情的人根本不知道她是大伯家的孩子。
我七岁那年,大伯和大婶决定要回二姐。
在大伯正式通知父母后,母亲一病不起。母亲眼看拗不过大伯大婶,失去二姐已成定局,在经历了猝不及防的失落和痛不欲生的无奈后,挣扎着起身,请来了队长和村里有威望的老人,当着大家的面,把二姐还给了大伯大婶,也把十年的陪伴和期望交给了大伯大婶,只剩下了空空的双手和伤痕累累的内心。
当母亲把二姐的东西搬出来时,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:花花绿绿的头巾鞋袜,各色各样的衣服布料、杂七杂八的各种物件。一个老人说:“我生了七个闺女,合起来都没有这么多的东西。”大家都明白,在那个极度困难的日子里,母亲在用全部心血真心疼爱这个并非己出的女儿。
母亲说还是要感谢大伯和大婶,毕竟是他们在自己最难的时候答应让二姐过来,而且一待就是十年。
那天,二姐一句话也没有说。十五岁的二姐被要回去后依旧来来回回跑,母亲却被痛苦的泪水淹没了好几个春秋。
我一直以为有人偷走了我们的姐弟情,但二姐一直在“生我的母亲”和“养我的母亲”之间奔波周旋。
二姐五岁开始和我们生活在一起,十五岁离开,整整十年。
二姐在我家先后带过三个孩子:夭折的二姐和四弟,艰难留存的我。
母亲共孕育过六个孩子,四个先后夭折,母亲紧紧攥在手心里的种子,在寒风中被一粒一粒夺走。是二姐在母亲一次次的椎心泣血里,用少女的纯真和母子的深情,搀扶母亲跋涉着那段血泪辛酸史。
二姐是母亲最艰难的岁月里、我们磨难重重的家庭里闪过的一线希望,绽放过的一缕彩虹。
“姐弟情深无芥蒂”。二姐,就让奔波的我们,在春风拂面时笑谈过往,在日暮迟迟时感怀岁月,在互相祝福中走好余生。
(俞恒)